容祈確實是以身作餌來赴宴,但並沒打著送命的主意,除了隨行的二十精銳護衛以外,還留有其他後手。
譬如,他剛剛抵達設宴的別院,便暗中令阿玉去通知了早就在附近空宅中埋伏待命的官府衙役。
此時得知別院中鬧出了人命,裴少陵帶人趕來的速度只怕比請仙降神還要快些。
容祈被他笑裡藏刀地剜了好幾眼。
案情並不算複雜,不過半個來時辰,便理出了個大致脈絡。
舞姬嬌雲確實受過凌辱,凌亂的衣裙上也遍布著撕扯的痕迹與乾涸血跡,但目前通過頸間縊溝痕迹判斷,她更像是自盡的,或者說至少暫時還沒有發現明顯的他殺痕迹。
張家人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當即慌成了一團,倒省了裴少陵許多力氣,十八般武藝還沒來得及施展就已問出了真相。
容祈等人所料不差,這確實是一場張靜娘首先提議,又由不知名的神秘人重金利誘,共同設計好了細節的鴻門宴。
不過若按照戲本上最初的安排,借酒力「逼奸」嬌雲又唐突守孝寡婦張靜娘的容祈早就應當百口莫辯。可惜利令智昏的張家人沒料到,事情從一開始就出了岔子,那位據稱脾氣甚好的小侯爺不僅冷著臉滴酒不沾,也根本不肯往美人計的套子里鑽。
就連本該指證容祈作惡的學子們,都搖身一變為他搖旗助陣起來。
這就尷尬了。
更讓人始料未及的是,被他們故意「送入虎口」的舞姬嬌雲居然不聲不響地丟了性命。
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終於明白在那個慣會花言巧語的神秘人究竟是何等貨色,還有他們財迷心竅地選擇為虎作倀究竟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容祈裝模作樣起來一向很有天分,見到底下張家人紛紛痛哭流涕悔不當初的姿態,先是震驚錯愕不敢相信,呆愣了好一會,才終於被迫認清了現實,長長嘆息一聲,像是深受打擊、再也支撐不住,蒼白的嘴唇顫抖了幾回,卻還沒來得及說出什麼,便忽然身體一軟,靠著侍衛暈了過去。
整場表演一氣呵成。
李侍衛短短一兩個時辰里經了好幾次出神入化的騙術洗禮,早已見怪不怪,見狀就知道容祈根本不想聽那些蠢貨狡辯,立刻麻利地背起了這位純良無辜的靖安侯,在他那條響尾蛇尾巴抽到路人臉上之前,一路狂奔把人塞回了馬車裡。
車輪剛一開始滾動,「昏迷不醒」的容祈便睜開了眼,給自己斟了杯蜜水,嘶嘶地吐起了信子:「我原知道張靜娘不算聰明人,卻沒想到她能蠢到如此地步,她是把腦子也丟在端午那天了么,居然敢與一言不合就殺人的匪類談交易?還有張家那幾個田舍漢,一大把年紀,光長歲數不長腦子!想要錢?也不怕有命賺沒命花!」
阿玉跟了他七八年,最近已經很少見他如此喜怒形於色了,此時比起侍衛們的忐忑,更多地覺出了點新鮮,便忍不住笑嘻嘻地給容祈順氣:「郎君彆氣啦,反正那些蠢人並沒討到什麼好處,您也有驚無險,平平安安地回來了,等咱們回家……」
他說者無心,誰知容祈卻像是突然被點醒了,倏地挑起眼皮:「你說什麼?」
阿玉沒反應過來:「啊?我說什麼了?」
他撓撓腦袋:「我說,您平平安安地回來了,不對嗎?」
容祈彈了他腦門一下,隨後手指虛按在唇上,喃喃重複道:「有驚無險,平平安安……」
聽起來沒有任何不對,但正因如此,才是最大的不對勁。
今天這場謝宴從頭到尾都是場騙局,圈套一環套著一環,看似險象環生,可說到底,卻全扣在女色二字上,就算他真的落入了陷阱,最多不過是再添一樁惡名罷了。
反正靖安侯府的罵名已經綿延了二十年,債多了不愁。
唯有最後嬌雲之死還算令人意外,可她既然是「自殺」,那麼說得冷酷無情一些,又和別人有什麼關係呢!
容祈愈發想不通了,整件事加加減減算到最後,難道幕後人就只為他準備了這麼個能用贖銅抵消的罪名么?
若要讓他不再成為障礙,要麼就直接殺了他,若不敢在重重護衛之下動手,至少也該再設計出一個堪與裴簡遇害之時比肩的困局,而今日這場夾生的鴻門宴又算個什麼東西!
簡直可笑!
或許是體內仍舊殘留著些許藥性,容祈莫名地覺得口渴焦躁,他又喝了杯水,按住太陽穴用力揉了幾下。
對方的目的究竟在哪裡?
還有嬌雲,她明明只要將受辱之事喊開就足夠了,為何幕後人卻多此一舉地給她安排了自盡的結局?
容祈被無數疑問繞得頭疼,強迫自己仔細地回想了下嬌雲自始至終的表現,從最開始在張家老頭子充滿暗示意味的吩咐下上前奉酒,到一次次張揚直白的引誘,再到最後被他遣出去時的驚訝和難堪……
等等,難堪?
如果她早知張家人的安排,那時最多也就會感到遺憾或怨恨,為何會難堪?
容祈驀地一驚。
莫非嬌雲只是顆被利用的棋子,被張家人言語誤導幾句,便錯以為能攀上高枝?更甚者,也許張家人也同樣是這樣想的!
所以她才會死——設計了這一切的人絕不能讓她反過來證實他居然是個無意女色的正人君子!
否則,後面關於調戲戴孝寡婦的橋段就說不通了。
想到這裡,容祈忽然又察覺到,整場騙局中其實還有著一個致命的漏洞!
那位「寡婦」張靜娘根本就不該出現!
固然,借權勢調戲守孝婦人要比輕薄舞姬更令人不齒,但二者之間並沒有什麼根本不同,何況張靜娘又不是個真寡婦,她豁出自己的名節不要,去做一件隨便哪個歌妓舞姬都能做到的事情,難道就沒想過自己後半輩子要面對什麼?
除非幕後之人給出了她必須如此做的理由!
然而這個理由又是什麼呢?
容祈能感覺到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似乎被忽略了,但一路的顛簸讓身體的不適漸漸變得難以忍受,他也越來越難以完全靜下心來。
馬車仍在轆轆前行,此時已進了城門。
突然間,前面有人厲聲喝問:「車中可是靖安侯?」
容祈思路猝然被打斷,從思緒中抽離出來,目光微沉。
上次他聽到有人如此詢問,還是剛剛回京的那個雨夜,縱然提著刀要砍他的人是花羅,那仍然沒法算作什麼令人愉快的經歷。
也正因此,他對這句問話有點本能的敏感。
阿玉比他反應更大,握緊了花羅送他的短刀,將容祈護在遠離窗口處,反問:「來者何人?不知道先報上名字嗎!」
提問的人被他懟得沒了聲,安靜片刻之後,另一個更冷酷也更加傲慢的聲音響了起來:「本官乃京兆少尹江崇,剛接到報案,稱靖安侯殘殺幼童藏屍府中!侯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還請隨本官走一趟吧!」
阿玉瞪大了眼,一句「放屁」差點就脫口而出。
一隻手及時捂住了他的嘴,把那句不雅的言辭給堵了回去。
容祈神色莫測,沒有回話。
先一步有了反應的是車邊隨行的侍衛們。二十來人同時按刀,將馬車團團圍住,不肯讓京兆衙門的人靠近。
侍衛首領冷聲道:「不知報案者何人?侯府守衛森嚴,就算真有命案發生,尋常人又如何知道,江少尹僅憑不知來路之人的隻言片語便要對容侯不敬,未免太過草率了吧!」
阿玉躲開容祈的手,忽然小聲問:「這個姓江的,莫不是和恩公有仇的那個江御史的親戚吧?」
他這幾個月早已背熟了朝中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雖然容瀟仇家足能手拉手繞著朱雀大街排兩圈,但他還是很快就從其中挑出了個熟悉的姓氏。
容祈搖搖頭:「不算有仇,道不同罷了。」
但隨即,他就又倏然驚道:「原來如此!」
阿玉莫名其妙:「郎君?」
容祈面色凝重起來:「糟了!還是大意了!」不等阿玉再問,他便屈指叩了叩車壁:「即刻回府!」
江崇自然不肯放人,正要令人強行阻攔,忽聽車內那道寒泉般的聲音再次傳出:「江少尹當知捉賊拿贓的道理,既接到報案,何不同我往所謂案發處看一看,也好令我心服口服。」
江崇只當他是在推諉,嘲弄道:「本官自然已派人前往靖安侯府拿取證物,就不勞侯爺操心了!」
車外不知誰先逼近了一步,侯府侍衛立即拔刀出鞘,冷鐵摩擦之聲不絕於耳,遠處另有行人紛亂避讓的腳步四散開,似乎衙役與侍衛之間的對抗之勢已經一觸即發。
江崇見狀大怒:「好啊!靖安侯府之人竟要拒捕么?!可惜這禹陽天京卻不是任人驕橫枉法之地!」他轉向一眾衙役,傲然揮手:「罪人持仗拒捍,按律格殺勿論!動手!」
話音未落,容祈便在車中低喝道:「都住手!」
江崇自覺勝出一局,臉上現出絲諷笑,可還沒等他開口,卻聽得車窗竹簾簌然作響,被自內撩開了一角。
眾目睽睽之下,一隻骨節修長的手從窗口伸出來,素白的掌心握著一塊玉牌。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四周一瞬間就靜了下來。
玉牌色澤冰冷厚重,如同濃墨染成,只在刻字末端處沁了一抹殷紅的艷色,熾烈得讓人想起心頭噴濺出的濃稠熱血。
容祈慢慢挑起眼尾,漆黑的瞳孔中正映入了那抹艷極的紅,卻毫無暖意,反而冰冷到了極點。
「江崇。」他波瀾不驚地問,「此物你可認得?」
如果能選擇,江崇十分想要裝作不認識。
但他不敢。
「玄玉令。」他幾乎是從牙縫裡生硬地擠出了這三個字。
容祈便笑了,語聲一如既往地慢條斯理:「你說我驕橫?好,那本侯就驕橫給你看。江崇,先帝賜下玄玉令時,是如何昭告天下的,你來說一說。」
江崇臉色「騰」地漲紅,卻很快就又慘白下來。
容祈睨著他,如觀螻蟻,良久,等不到他開口,便替他回憶起來:「見此令,如見朕躬。」
說完這一句,聲音突然轉冷:「還不跪下!」
江崇:「……」
滿漲的怒意幾乎要把他撕裂,可只要一抬頭,便能瞧見那塊如墨色沉結的玄玉令牌,那上面彷彿凝聚著無數從屍山血海里走出的怨魂厲魄,過於沉重的氣息壓得他連脊背都無法挺直。
那是容瀟浴血多年,殺降屠城、身化修羅才換來的彪炳功業,輝煌而可怖,即便如今落到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後人手中,也依舊令人心有餘悸。
他不能抗衡,也不敢抗衡。
容祈無喜無怒地望著江崇慢慢屈下雙膝,嶄新官袍在黃沙鋪就的地面上撲起微塵,而在他身後,大批衙役也紛紛跪了一地。
不知過了多久,竹簾再次輕響,那隻執著玉牌的手終於收了回去。
容祈淡淡吩咐:「回府。」
車輪馬蹄捲起煙塵,揚了江崇滿臉,可他卻似無所覺,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骨,轉瞬間就萎靡了許多。
終於,轆轆車輪聲逐漸遠去了。
手下心腹小心翼翼地攙扶江崇站了起來,眼光躲閃,正絞盡腦汁地想要勸慰幾句,可一不小心就瞧見了個靖安侯府的侍衛,當即嚇了一跳,差點又原地跪了回去。
但李侍衛並沒有奚落他們的舉動,只揚起聲音,公事公辦地傳話:「我們侯爺說了,請諸位撥冗到府中一敘,眼見為實,各位去過便會明白所謂殘殺幼童之事不過是子虛烏有的誣陷之詞。請吧!」
江崇一口牙都快咬碎了。
偏偏附近圍觀了整場好戲的路人也聽見了李侍衛聲音洪亮的傳話,各自交頭接耳起來。
李侍衛也不阻攔,微微一笑便率先轉身離開。
人心難測,若是自家侯爺一開始便好脾氣地被帶去官府,只怕此時街面上已經傳開了靖安侯殘殺無辜的流言,然而如此高高在上地折辱了江少尹之後,再施以小惠,人們反倒開始盛讚靖安侯遵守法度、矜貴寬和了。
真不知道是什麼毛病。